一千零一次夜航

欧美杂食 好吃就行

 

TSN/ME | Le Soi-disant Amour所谓爱情

Mark总梦见2002年的哈佛。非典型性温带大陆性气候的夏末,炎热潮湿的回音还在半空荡悠,灰白的积云洒下九月温吞的降雨,冲刷着静默的橡木和枫树。行道树绿意逼人,映着色彩明艳的波士顿白柳。


18岁的Mark总不打伞。他拉着行李在步道上低着头走得飞快,把连帽衫的兜帽胡乱罩在头上,一边咒骂这见鬼的天气和数不清的岔路。然后他狠狠撞到了Eduardo。一头仿佛被飓风吹过的浓密头发,明亮的茶褐眼睛,高挑,瘦削,薄薄的肌肉优美地覆盖着匀称的骨架,撑着一把黑伞,对Mark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又羞涩、充满奇妙冲突的笑容。Eduardo向Mark伸出手说,嘿,I’m Eduardo,Eduardo Saverin。他身上散发出清新的水味,透亮的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Mark嘴唇上,像一个浅尝辄止、饱含眼泪的吻。


Mark在黑暗中猛地醒来,听到凌晨的雨滴清脆地掉在窗上。


其实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堂公共课。Mark是个吊儿郎当的无神论者,对佛教的起源毫无兴趣,在笔电上随手敲程序,火柴人在屏幕上翻跟头、走太空步,像个恶劣又招人喜爱的嬉皮士。Eduardo就在那时拍了拍Mark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嘿,伙计,你弄的这个真不错。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阶梯教室里教授的回音,折叠座椅柔软的靠背和光滑的木头扶手,电量即将用尽的笔电闪着警示灯,右手边金发女孩烦躁的瞪视,侧壁装饰灯坏了两个,那个区域的光线变得昏暗,做笔记时手掌的阴影落在左侧,把每一个刚写下的单词隐没。Eduardo从后排倾过身,体重的一小部分顺着掌根压在Mark肩上,刻意压低的气声仿佛拥有了实体,像鸽子灰蓝的绒羽、刮擦过他的耳廓——如果谈起“初遇”,Mark回忆起的本应是这些。


可Mark总是记得雨水。


打湿他们的头发和肩膀的、接连不断的、湿润的小雨点儿。


Mark查过几次晴雨表。2002年9月的波士顿有多得不可思议的晴天,那些跳跃的、酥黄的阳光,和橡木在太阳底下热烘烘、暖洋洋的香气,食堂餐具的反光混着黑胡椒牛排的滋滋声照在眼皮上,Eduardo的睫毛尖端是一片朦胧的金褐色,眼珠则一片澄澈,可以看到瞳仁仿佛水草般深深浅浅的波纹。可Mark记忆里却有那么多不合理的雨天。


他的朋友都知道,Mark最讨厌雨天。雨水像个犯傻的雇工、试图擦干净一块毛玻璃,注定无功而返,却把莫名的懊恼全堆在了Mark脑子里。


但每当他烦躁地拽起兜帽,Eduardo总会从背包里掏出一把伞,得意地冲他扬起下巴,然后把不太情愿的Mark拽进伞底。


真奇怪。Mark有所有天才的通病——傲慢、自负——可他从不讨厌Eduardo作出那种近乎炫耀的表情;相反,他居然喜欢那样的Eduardo,眉梢微微挑起,晴和的笑意从眼角可爱的纹路快活地一路流淌到鼻翼和唇边;微微鼓起的面颊混着孩子的天真,瘦长的骨骼却有少年的清爽。作为一个将要进军华尔街的哈佛金融系学生,Eduardo身上竟能没有丝毫成熟世故,哪怕套着西装、拿着公文包,他也好像随时会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帆布背包甩在背上,并用空余的那只手飞快转笔,眼睛睁得很大,盛满了茶褐色的蜜糖。订做的西装外套也总是松垮,就好像他总也长不大,永远是那副笑容灿烂又羞怯不安的模样,他站在Mark憎恶的毛玻璃中央,是唯一色泽清晰、轮廓分明的部分。


再后来,Eduardo浑身湿透出现在门廊,狼狈的水滴顺着他总是个性十足的长发和浸湿的衣裤,在鞋边聚成两滩小水洼。他身上有湿透的棕榈树和泥土的味道。他的脸湿漉漉的,眼眶通红,嘴唇紧紧抿着,人中因为用力而鼓起来,Mark努力说服自己那只是因为暴风雨,而不是因为Eduardo哭了,可他垂在腿边的拇指无意识地磨蹭着食指和中指,才忍住没抬手去抚摸Eduardo嘴角那道紧绷的、仿佛受到莫大伤害的纹路。


当晚他们共享一张床——一群比基尼女孩儿在客厅里笑闹跳舞,整栋楼只剩下了一个安静的卧室。Eduardo洗澡时,Mark下楼给他找浴巾时不得不经过客厅。Sean喝了太多马提尼,浑身酒气斜睨着Mark,却忽然倒在沙发里,捧着头开始无声啜泣。Mark抱臂站在一旁盯了一会儿Sean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件印满抽象椰树的花衬衫,心里没由来的升起烦闷。


Mark转身就走。


他讨厌这种感觉。人们总是闭紧嘴巴,却又把情绪转化为令人费解的行为,像漏洞百出的破草屋,缝隙间透出的光亮在黑暗中无可遁形,可Mark却不肯多追问哪怕一句。他是一枚顽固的蚌,沉在黝黑的海底,没人能撬开他紧闭的门扉。


那晚的雨下了一整夜,雨水轻轻敲击着窗户,整个房间仿佛包绕着轰鸣的海水。Mark睁着眼睛。顶灯旁的天花板上有一片斑驳的暗色,里面藏着一道断断续续的裂缝。Mark告诉自己那像串代码,于是他开始在脑子里敲大串毫无意义的程序,最终毫不意外的一无所获。他即将入睡的脑子本该是一面灰色、沉默的墙,而现在上面被油漆、喷枪、笔刷写满了left behind,Mark简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里放。Mark想,这个词不应当困扰自己;这句话如果伤害了什么人,那也是Eduardo自己的错——是他愚蠢地揪住那些曲奇广告不放;而他,Mark,他永远是对的。无论是关于Facebook,关于Faceslash,还是关于他们曾经争论过的、毫无意义的佛教起源——上帝,他们居然曾经争论过这个。


他们争论过这个。在那次公共课后很久,他们已经足够熟,熟到可以躺在天台喝黑啤,让头脑被一点微不足道的酒精搅出混沌。穹顶仿佛洒满银箔的、透亮的黑玻璃。他们的思绪像变轨的火车般快活地撞在一起。他们谈起宗教,然后半开玩笑地争吵起来。Mark记得Eduardo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和嘴角那朵更加明亮的笑容。他激动得泛红的脸颊。一绺头发不安分地垂在前额。树影。漫天低垂的星星。


那场争论Mark占了上风。他向来言语犀利、逻辑流畅,一步不肯退让,胜负欲明显得叫人讨厌。但Eduardo不介意。他只会孩子气地咧嘴,露出羞怯而无奈的笑容,然后拍拍Mark的肩膀、给他一个和解般的拥抱。他会把头埋进Mark的肩窝,甚至会蹭一蹭,嘟哝一句“你总是对的,Mark”。


那种近乎直白的、坦荡的示弱。


Mark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他知道Eduardo也没睡,因为他身边没响起那从来都很可爱的鼾声。Eduardo的呼吸克制而平稳,整个身子妥当地安置在毛巾被下,头发隐没在墙壁和窗户相接的阴影里。跳舞的女孩儿似乎开始陆续离开,前厅橙黄的车灯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幕,反射在卧室的天花板上,从床上一闪而过,照亮了Eduardo耳边那些毛茸茸的碎发,Mark平躺的侧影映在他瘦削的背上,在肩胛处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被单上的褶皱仿佛月光下从指缝间滑开的水流,温柔地裹挟着他清瘦的骨骼。那一幕的美丽,以至在引擎声渐远后,Mark眼前还残存那一秒绚烂的白光。那个瞬间,他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被错抛上岸的鱼,在濒死的短暂窒息后,又被海浪狠狠拍回了水底。睁开眼睛,庆幸劫后余生。


可Eduardo一动没动。


这不是Eduardo。


熟睡的他喜欢流口水,偶尔轻轻打鼾,还会小声说梦话,嘴角和发梢都翘起来。他习惯抱着被子睡,夏天清晨的微风和Mark的视线总无声溜过那双肌肉匀称、筋骨漂亮的长腿,和短裤边缘露出的、半个盛满蜜糖的腰窝。Mark记得那片光泽细腻的肌肤,和一点闪闪发光的汗毛,随着Eduardo甜蜜的睡眠、仿佛大海的波纹轻轻起伏。Mark知道这个。


可他们什么也没说。


等Mark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感觉身下的席梦思弹了一下。Eduardo撑起身凑过来。他动作很轻,可Mark还是醒了,但他不肯睁眼睛。Eduardo的脸一定靠得很近,Mark能感到他脸上残存的湿气;他靠过来,仿佛一只在暴风雨里游了一整夜的人鱼,终于疲惫而安静地靠在了他的枕边。


Eduardo小声说,你总是对的,Mark。总是。




Eduardo最终还是被抛在了后面。


Mark没觉得悲伤。这又不是生离死别——况且生死也不值得悲伤,任谁最终都要变成一块碑、一捧土。Eduardo不能理解Facebook,哪怕在所有人都为Facebook的天才绝伦而惊叹、市场估值一路疯涨时,他还徒劳地周旋在饼干和投影仪里。他注定要被排除在外。


Sean跟他说,你得态度坚决。人们注定要向前走,不合时宜的友谊只能抛在过去。


友谊和事业到底是不是彻彻底底两回事,他之前的举动是否已经把这两者糅为一谈,Mark对此并不确定。他的天才智商从不浪费在这类思考上。虽然心里有模糊的反对声,但不可否认的是,Sean说得很有道理。Sean和他志同道合,又长袖善舞;Facebook光明蓝图落成的每一块拼图中,Sean的远见都必不可少,所以Mark决定照做。


一切为了Facebook。


可在写邮件时,Mark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能不能把Eduardo的股份稀释、同时又不伤害他。


或许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Mark说。毕竟Eduardo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CFO——曾是。如果把控好稀释的程度,Eduardo就不会受到伤害。他会一直那样羞怯而灿烂地笑着说,当然,没关系,Mark,因为你总是对的。总是。


Mark想当然的事并没发生。哪怕Sean一遍遍安慰说,Eduardo早晚会理解的。Sean给了他有力的拥抱,但Mark甚至悲伤得没法伪装出笑容。


是的。悲伤。之前因为Faceslash受到的种种质疑、憎恶和辱骂,都没让他觉得悲伤。曾有一道全世界最完美的防火墙,悄无声息却周全,让他大脑里那些疯狂乱蹿的消极代码不至决堤,让Mark仍能在各异的目光中特立独行。那段时间的种种,可以具象化为一个Mark不能更熟悉的场景:Eduardo在阴沉的、毛玻璃一般模糊的雨幕中撑起那把黑伞,高中生似的摇晃着伞柄,脸上每一条纹路都清晰而天真,像个明亮的发光体,然后快活地伸手揽住Mark的肩膀。他们并肩走在哈佛古老的石板路,每一脚都幼稚地踩出水花。


但现在Mark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不会的。他失去Eduardo了。砸碎笔电的声音很大,但Mark离得足够近,足以听到Eduardo喉咙里压抑的眼泪。他的眼眶是红的,就像那个从东跋涉到西、狼狈的暴雨夜。他彻底失去他了。


那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挡在他和世界恶意之间的屏障。


他的BFFAL*。



Mark不太记得过程。


Mark一直觉得,回忆是最合心意的硬盘,拥有绝妙的自保程序,随时间流逝、自动清除所有割伤心脏的片段。那些一声接一声的objection,理由离奇的控诉,唇枪舌剑的交锋,他拒绝吃午饭时胃部密密麻麻的钝痛,都模糊成了远景。但总有些东西留下来,像不可磨灭的烙印,也像病毒。无论过去多么久,Mark都记得——他坐在转椅上看向Eduardo的方向后目睹的每一帧,总在他大脑里循环播放。这不科学,人类的记忆力不可能保留这么多细节。但Mark就是该死的记得无比清楚。Eduardo一如既往把头发梳起来露出前额,他浓密的睫毛半掩着那双漂亮的茶褐色眼睛,他的鼻骨在人中投下的一点阴影,嘴角绷起的细小纹路。滚动的喉结。他是不是瘦了。Eduardo明明不挑食,他像只随遇而安、好脾气的猫。怎么会瘦成那副模样,仿佛浑身只剩下苍白的骨骼勉力支撑,合掌一掐就断了。


庭前会议那几天,连绵阴雨。Eduardo没出席时,Mark就习惯看窗外。他说,下雨了。


他知道Eduardo不在这儿也听不到,那个看起来像追踪血腥气的鲨鱼一样凶恶又咄咄逼人的诉讼律师也不可能好心代为转达,但Mark控制不住。他要说。下雨了。确实下雨了。那些湿润的、温暖的小雨点儿,把世界模糊成一片的雨帘,快活地敲击窗棂的、透明的小手指尖儿。下雨了。


但是他头顶的天空已经不会再变戏法一样冒出一把黑伞。不会有那个笑容。


他疲惫地对律师说,我不想再看见Savarin。他不再喊Eduardo。Mark不敢。他不知道,如果他喊了,那个人会不会下意识回头、自然而然地应一声,然后把手搭在Mark的肩膀,露出可爱的微笑。Mark明知不会,但他恐惧于内心深处那种过于明显的期待。


怎么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但他又无数次沉溺于对那渺茫可能的想象,并从中感到一种转瞬即逝的、悲伤的幸福。


签庭前和解协议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Eduardo。他变得更瘦,颧骨都支棱着。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微微低垂着,被睫毛挡住。Mark悲伤地想,Eduardo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恨我了,他甚至不肯让我再好好看看他那双漂亮得发光的眼睛,他把最美好的Eduardo从我面前藏了起来。


他们默默签了字。没有对视。没说再见。Eduardo Savarin被禁止进入美国。Facebook几乎没受这场闹剧影响,甚至,挚友反目的噱头反而吸引了更多注册者,他们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网站、竟能诞生如此令人唏嘘的结局。当年Facebook的市值估价一跃居于前三,Mark Elliott Zuckerberg成为富豪榜单中最年轻的Crasher之一。


Mark还是Mark。他不留情面,一针见血。员工敬佩他的决策力和超群的智商,也在背后说他是个疯子。哪有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一心埋头程序,丝毫不知道享受生活。他没怎么变,也相信自己不会变。Mark始终这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天才,因此坚信自己所坚信的,近乎孤绝的毫不动摇。Facebook的成功,几乎全仰仗这份自信。


Mark一直没觉得自己变了。但直到那天,雨天,Sean带着文件来找他,他忽然毫无理由地暴怒,让Sean换掉那身花衬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尖,没有丝毫冷静理智可言,完全不像他。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一刻也没忘记。哈佛的冬夜,有个陪他一起疯的少年,戴着满头滑稽的印第安羽毛,穿着单薄的花衬衫,和他站在明灭的灯光下,畅想未来,傻乎乎地注视着彼此,冷得跳脚,互相搓着胳膊取暖,可谁都没想回房间,就这么几乎笑出声。滴水成冰的寒冬,每句话都呵出沉甸甸的白气。他们太年轻,误以为在冬天做出的承诺就重比千钧。


Mark什么都记得。Eduardo哆嗦的嘴唇。大大的笑容。少年人瘦长的身躯弹跳着,蓬勃又快活。明亮的眼睛,仿佛眼泪在瞳孔里结了冰,再反射出晶莹的亮光。


时间才不会治愈。所有的伤口原来都在,长好的只是表面的肌肤。



年末,富豪榜公布后的那晚,Mark第一次做了那个梦。2002年夏末的哈佛。积雨的铅灰色天空。烦乱。惊喜。咯噔咯噔的行李箱轮子。被雨笼罩、色块模糊的小路。黑伞。明亮得刺穿乌云的笑容。温柔的纹路。打在嘴唇上的温暖雨水。和无止境的、不知所措的悲伤。


醒来时,Mark想了很多。他不震惊于自己的悲伤。在庭前和解后,悲伤对Mark已不再是罕事。但他忽然发现,他在问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方法,能够保有那个笑容、留住那个不适合穿西装的、孩子气的Eduardo;他始终引以为豪的锐利,到底是不是始终在伤害Eduardo;甚至Eduardo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句“你总是对的”,是否真的意味着天才Mark Zuckerberg永远不会犯错。


那到底是示弱还是包容。


他一直标榜的正确,有没有可能其实是个伤人伤己的天大笑话,是他自私、狭隘、目空一切的遮羞布。


那个梦过于频繁地打扰着他的睡眠,可Mark不讨厌这样。这是除了无聊的财经频道外、他更真切地见到Eduardo的方式。虽然虚幻,但他沉溺其中。


不过这都是夜晚的事。被夜色笼罩的时间是私密的;而白天里,Mark还是那个Mark。精神抖擞的卷发,犀利的眼睛,不留情面又富有魅力的谈吐。没人能比他更聪明了,新奇惊人的点子从他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冒出来,就像普通人的三餐作息一样寻常;任何一个来到他面前的人都爱Facebook和它代表的无尽财富,然后不由自主地爱上Mark Zuckerberg。


Mark开始约会。温柔的、知性的、聪慧的女性。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法停止思考、大脑高速多线运转、两句话就惹恼女朋友的傻小子了。他带她们去装饰着白玫瑰的高级餐厅吃烛光晚餐,评论小提琴手的技艺,讲些犀利又风趣的笑话。他博闻强识,又有伪装绅士的天赋,放慢速度、迎合对方的智商和品味,轻易就能讨得女士欢心。


所有人都以为Mark很快会在无数美女中找到他的the one,甚至Mark也这么以为。他觉得他把姿态放低得刚好,没有人会不爱他。可那些他看来迟钝又愚蠢、只能单线思考问题的女性,在某些方面竟有惊人的敏锐直觉。她们总是说,Mark,你的才华惊世绝伦,但你不爱我。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是她们太蠢。这和他无关。他当然知道人们口中的爱情。依赖,陪伴,信任,忠贞。这些他都知道,但大多数人倾其一生也不能实现这些关键词中的哪怕一个。人性总有弱点,不了解爱情不应当成其为促成婚姻的一个问题。


但当晚,他美丽的金发约会对象说,不,Mark,那是理论,而不是真正的爱情。满嘴le soi-disant amour的人,永远不会懂。



那晚,直到入睡前一秒,Mark还在考虑金发女郎的那句“所谓爱情”。


Mark没梦见2002年的哈佛。他做了一个新的梦。梦里的Eduardo是个漂亮的精灵,而Mark的眼睛则像放大镜,捕捉着他身上每一个可爱的细节。赤裸的肌肤上滑下的水珠。清晨轻柔的风。碎金子一般的阳光下闪亮的汗毛。酣睡中自然的律动起伏。嘴唇。柔软的、干燥温暖的嘴唇。唇角有细细的绒毛。他梦见他们额头相抵,把视线局限在对视的狭小空间,把宇宙排除在外,让世界只剩下彼此。然后他们向磁石的两极,遵循着Mark从不相信的宿命般慢慢靠近,两片嘴唇轻轻地、轻轻地撞在了一起。那一瞬间的、毁天灭地的甜蜜,把银河系所有平凡或不可思议的存在都湮没成了灿烂的星星,然后一股脑儿坠落在Eduardo的眼睛里。


醒来后,不知怎的,Mark眼前跳过Eduardo的每一句话。他说,你总是对的。我在这儿。我在路上了。马上到。保重。你说left behind 是什么意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飞速掠过的每一帧。他每次回头都能捕捉到Eduardo明亮带笑的眼睛,无论是在翻腾的人群中,还是只有他们彼此;无论他站在舞台中央,还是昏暗的巷口,无论是否有环绕的鲜花和掌声。那全部不是巧合,只是因为Eduardo的目光曾一瞬不瞬地追随过他。


他又想起那个一夜无眠的夜晚,车灯照过Eduardo的短发和后背被单上的褶皱,仿佛手指滑开月光下的水流。那时他忽然受到震颤,温热的血液在胸腔里乱撞,让耳膜都一时发出轰鸣。现在回想,Mark才知道,原来当时自己就想要道歉,想要停下来等等他,别让他追赶得那么辛苦。他想要拥抱他。想要吻他。原来那是爱情。


可他就是那种最该遭人唾弃的混蛋。自私,狭隘,目空一切,绝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把所有包容当作示弱,认为长久的陪伴和支持都是理所当然。他冷漠地剖析着人性在所谓爱情中的份额,为自己的玩世不恭找出抛出一个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对所有明显得几近对面剖心的爱意却视若无睹。是他亲手推开了Eduardo,却又做出受害者的姿态,把那个明亮羞怯的笑容划得鲜血淋漓。


窗外下着雨。


Mark坐在黑暗中平静地想,他爱他。他们彼此相爱。


但那又怎样。


一切已经太晚了。


*BFFAL:best friend for a lif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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